不与君言(莫名全文看简介和置顶)

来自莫名其妙的明天 番外之二•擂台线•你是我遥不可及的隔世一眼

喜欢羡澄看到‘再不相依’结束就行,喜欢曦澄就往下看。

江澄即擂台澄(也是第18节的本体澄)

正文还是在卡,总是觉得番外写起来更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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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腰上蓦地更用力的双手时,江澄很清楚明白,魏无羡回来了。

“他说得对。”

他抱的很紧很用力,像是怕江澄逃走,但江澄并无意挣扎,他沉默地垂着眸,不回他的话也不抬头。

很久很久以前.....是多久呢?

是从你收着他的剑穗开始还是偷了他的发带开始?是从你藏着糯米糕的油纸开始还是故意要用一个杯子喝酒开始?

他都知道了,他在异世里另一个魏无羡那里都知道了,你的年少心绪,你的青涩旖旎,你那一小方床头的暗盒,都是你满腔情意的暗喻。

但那毕竟不是他的魏婴,他最后还是让‘自己’回来做决定了.....至于你...至于你------

重要的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而是从什么时候消失,不是么?

从你选择不回莲花坞开始,从你站在蓝忘机身边开始,从你亲口说出‘对不起,我食言了’开始,从你亲手将随便刺进他的身体里开始,那些少年心绪,那些青涩旖旎,真的还存在么?

.......都消失殆尽了不是么?

你口口声声说爱他的时候,你紧紧拥抱他的时候,记不记得你为了蓝忘机,与他针锋相对的样子?记不记得随便的剑身上还沾着他的血?记不记得他为你流的血掉的泪受过的所有伤所有痛?

你让他这么难过,怎么好意思说爱他?

江澄闭上眼,沉默两息之后再睁开,像是疲惫不堪却不得不强打精神的旅人,“放手。”

“阿澄,”魏无羡也不想他们两个人之间这样僵持又绝望,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挽回,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他只知道他不能松手,他不能放阿澄走,他能见阿澄的时间少得可怜,不能浪费哪怕是一息之间,“阿澄,我.....”

江澄疲惫的目光越过魏无羡的肩头,蓦地看到那层层人群里,拄着朔月单膝跪在擂台上的蓝曦臣,他似乎站不起身,蓝忘机在他身边难得神色露出一丝不安,试图要扶起他,但是他发现蓝曦臣的目光始终在看自己。

他的目光像漂洋过海而来的月光,越过千山莽莽,颠簸千层海浪,却始终缄口不言,不提他一路追寻的艰难和彷徨,不提他为你破开的迷茫,他只是在安静地等待一个答案,等你亲口给他一个答案。

江澄怔忪的移开视线,魏无羡的任性妄为他一向是知道的,却还没来得及考虑蓝曦臣为什么和魏无羡一起失了分寸,为什么会拼得这么个两败俱伤的结果?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

....莫不是....莫不是他梨木匣子里的那条抹额?

江澄猛地攥紧了自己的衣摆。

那条他至今没找到主人、无法还回去的抹额....是蓝曦臣的?

江澄开始缓慢地回忆着他重来这一世的一切,他比魏无羡来得早得多,一睁眼发现自己小小的一团窝在阿姐怀里,他以为那个魏无羡不会来了,不会再在他眼前出现了,所以尽管花了些时间,他最后不咸不淡地接受了此间的魏无羡,和少年的魏无羡相处,按下心里的思绪,步步为营,按部就班的计划着关于防备温氏的事宜。

他间断地进入各个异世,同时又要为将来的祸端做准备,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每次醒来都要花好长一段时间去想自己在哪里,睡在哪里的床上,自己又是谁。

没有人知道他在没日没夜的挑灯夜读、增进修为,没有人知道他孤军奋战,夜不能寐的艰辛,没有人知道他深夜摸黑踩点,排演布阵的点点滴滴,没有人知道他为了提醒,如何小心地将警示藏在一言一语里让父亲阿娘注意,没有人知道他如何步步为营,隐藏实力,连冷厉和锋芒都强迫自己一一收起,狠劲儿也都努力敛着不能用力。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最后知道的,是温氏的狼子野心在面对云梦江氏的那一战中就彻底折翼,知道的是早有预料的江宗主,是风姿不减的紫蜘蛛,是配合默契的云梦双杰。

魏无羡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手刃温狗的时候,他也曾以为自己这一世真的不会再失去了。

可那个他不想再看见的魏无羡还是来了。

江澄永远记得一个月前的那天,自己结束了早课,收拾了纸笔,准备回去把魏无羡从床上拎起来,结果一转身看到魏无羡站在学堂的廊下,他甫一对上那双桃花眼,看到那眼底深沉似暗夜,幽远如潭水的神色,一颗心猛地收紧,整个人瞬间自云头落下一般,被失重感压迫得动弹不得。

“师妹,”魏无羡完美复刻着自己少年时的笑颜,眼底的深沉也瞬间被明媚取代,江澄看着他步步走近,只觉得后背一阵一阵的发冷,“师兄来找你了。”

众人看着魏无羡哄笑道,“大师兄,早课已经结束啦!二师兄正要回去呢!”

“....是吗?”魏无羡只是盯着江澄,走到他身前,“师妹....还会回来吗?”

江澄下意识地要后退却被对方捉住了腕子,一把带进了怀里。

魏无羡的指尖抖得厉害却无比用力,仿佛要确认怀里的人是真实存在的,是好好活着的,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只是记得你喜欢他的笑容,同样的,他也喜欢笑起来的你,可是你不笑了,眉眼里都是霜一样的冷色,刀一样的寒锋,他在你坟前说了一万遍的眷恋和悼念,他为你一遍一遍恳求金凌的话言,他用随便横在颈间,迸出温热的血液,他都没法告诉你了。

你眉眼如刀,斩碎他卑微的试探和祈祷。

除了抱紧你,他真的无助得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若不是后来阿娘提着紫电进来,知道魏无羡又没有上早课后罚他去跪着,魏无羡大概要抱着江澄再也不松手。

而那一晚,江澄没有回来,魏无羡坐在床榻边,睁着眼睛等了他整整一夜。

那天江澄在一间酒肆里坐了很久,听着店家跟旁边坐着的人推荐着陈酿的酒。

他颓丧地看着人来人往的酒肆,在那一刻,被深深的挫败感击中。

重来一世,依旧要面对他与魏婴这段孽缘,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他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他真的守住莲花坞了,他以为自己真的不会再失去了,可你甫一踏足,他就明白了,尽管他用了各种各样的手段,掌控着千变万化的局势,你们的命运依旧纹丝不动。

对他而言最重要的那个部分,在你到来的那一刻,被剥削得分毫不剩。

他这辈子拥有的东西本就少的可怜,能给的不能给的,几乎是咬着牙咽着血都给你了。

魏无羡……你便从来不觉得自己心狠么?

他埋在冢下、以为再不能圆满的夙愿,他遥远岁月里的微茫期盼,明明终于有了能实现的契机,偏偏被你打碎的七零八落。

流年易逝,过往凋零,他轻声叹息过阴晴圆缺,嘶声哭喊过故人决绝,可笑那些翻阅过去的年月,终于还是被你翻回来了。

江澄自嘲的笑,笑得惨淡,向店家要了烈酒,斟了一碗又一碗倒入喉,像是要浇灭心里燃起的爱恨情仇,他真的难得放纵,他的难过他的软弱他的敏感他的倔强,平日里都收得好好的,只是被烈酒一浇,统统蒸熏出摧枯拉朽的灭顶伤痛。

他麻木地给自己斟酒,试图咽下自己已经泛到喉间的酸涩和泪意,然而他真的忍了太久,一夕之间突然就委屈得忍不住了,为了将眼底那一抹不争气的水光逼退,江澄扣在瓷碗上的指尖甚至颤抖着捏碎了那不算单薄的碗口,被崩碎的边缘扎破了手。

醉意蚀骨,痛意都渺茫起来,江澄眯着眼却再也看不通透,少年单薄的身躯还消化不了那么多酒酿的醺人意,所以他看不清来到自己面前那模糊的一片白到底是谁。

“谁……?”

江澄第二天在厢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指间的伤口被包扎得很严实,不知道是用了什么伤药,伤口很清凉,并不太疼。

只是那纱布上头绕着一条云纹抹额,工整,端正,理得仔细,连末尾打的都是别致精巧的祥云结。

江澄不知道这是哪位蓝氏的女修这么巧路过了云梦,这么巧看见了自己,又这么巧芳心暗许,他印象里自己此次云深求学是没有见过多少女修的,有也多数是冲着魏无羡去的,更不要提蓝氏的女修一向端庄内秀,又怎会越界到他们这群男子的修习处来,还正正好见过自己。

他又有什么值得她芳心暗许的。

江澄自觉不能要,后来随父亲参加的蓝氏清谈会上,他甚至为此事特地拜访了蓝启仁。

"不知哪位蓝氏弟子好心,"江澄简单地略过自己受伤的缘由,把装着抹额的梨木匣子放在桌上,"用抹额给晚辈包扎了一下。"

"烦请先生代为归还,晚辈谢过。"

蓝启仁闻言眉头一皱,伸手拿过那匣子,捻起那抹额仔细端详,确认是蓝氏的云纹抹额无误,他放下抹额再打量了江澄一遍,看到少年人沉静的面容,端正的脊梁,回忆起云深求学那一年里,江小公子远胜同龄人的安定和冷静,比他那个就知道的闯祸闹事的师兄不知道让人省心了多少倍。

也罢,江小公子这样的,有为之心折的女修也很正常。

但……既然是这样的事,他是不能做主替江澄归还的,尤其是江澄似乎并不明白这抹额的含义。

"江小公子,"蓝启仁将抹额放回去,"你可知蓝氏抹额的含义?"

江澄很平静地点头,"我知道。"

蓝启仁本来做好了给他解释的准备,听他这样说,不禁怔了怔。

"不论是谁,请先生替我谢过,这是云梦顶好的创伤膏,当做回礼吧,"江澄从乾坤袋里另取了一枚白玉瓶子出来,放在案上,"一谢包扎,二谢抬爱。"

"江某受不起。"

 

 

 

 

 

蓝启仁到底是没有接受他的请求。

“江小公子,抹额一物,于蓝氏而言当真珍之重之,”老先生沉吟一息,默默腹诽着这群年轻人真是事多,最后还是将东西都推回来,“老夫担不起。”

蓝启仁要江澄自己去还,可他哪里能在这茫茫人海里找到是谁给自己的抹额,难不成还要他在云深不知处挨个儿问么?

他将那抹额留到了现在,放在案前的梨木匣子。

他以为自己找不到人,那位姑娘又不吭声的话,也许也只能当做个误会了结罢了,谁知.....谁知....

“晚吟。”蓝曦臣终于被蓝忘机扶着起了身,蓝氏家袍染得血红,他拄着朔月,一步一步,缓慢地往江澄的面前走过来,“你还没回答涣,涣的抹额,如今还在你案前的梨木匣子里吗?”

魏无羡闻言猛地转身,防备地看着蓝曦臣,把江澄挡在身后,“什么抹额?”

蓝曦臣...真的是蓝曦臣....

江澄甚至无心去理会挡在身前的魏无羡,蹙着眉思忖,他重来这一世,阴差阳错各种机缘下算是与蓝曦臣结交得早了,关系尚可,那人执意要唤他的字,他虽不喜欢自己的字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蓝曦臣又一向是顶温柔的,从来温言软语,江澄拒绝不了就由得他去了,可他只是想着以后总是要结交的,除了金氏就是蓝氏,聂氏,他没得选。

他是做了什么.....怎么叫你无端端地生出这样的意愿来....

何况抹额这事,他同蓝曦臣说过的,问过对方是否知道什么线索,只得了对方一句‘不曾知晓’和一抹温柔的轻笑。

“晚吟,云梦酒楼,你曾问我是谁。”蓝曦臣的步伐虚浮得很,不知道是和魏无羡如何动真格的比试了,月白色的袖子上满是血迹,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流淌,他却不管,只是看着江澄。

他那时没有回答,他不敢回答,他怕你听出他的声音,存了芥蒂,此后再也不会理他。

可是他太想让你知道了,他太想让你知道他这些年的旖念和渴求,他是如斯害怕,那个和你日夜相处的师兄魏无羡,夺去你所有的注意之后又先一步要走你的心。

你问他是谁....?

.....我啊?

我是替你抄完那二十遍家规偷偷放在你案上的好心同窗,我是深夜难眠摸黑在窗外偷看你的大胆贼人,我是无论如何放不下你,每月初五都要偷偷溜到莲花坞外佯装路过的痴心妄徒,我是当你在为魏无羡落泪时,为你难过落寞的陌生茶客。

你是属于天地万物的江晚吟,而我是想和天地万物一争江晚吟的赌徒。

你知道我的名字的,蓝涣,蓝曦臣。

他也怕吓着你,他自认不是孟浪的人,对待你更是小心翼翼的,期待着能一点一点,一步一步靠近你的心房,可是他这不受控制,覆水难收的情意总是不听话,面对你的时候,总是要决堤,要溢出眼眶,要含在他的眸光里,摩挲过你的脸庞。

江澄最后一丝的心存侥幸被他这句话吹得烟消云散,默默扣紧了自己的指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晚吟别怕,”蓝曦臣苍白的唇间洇着血迹,他忍着痛意,对心上人安抚性的摇摇头,轻笑,他不能吓着晚吟,“涣没有要结果。”

“涣只是想知道,在还是不在?”

“....在。”他这样问,江澄也只能抬眼看他,怕对方觉得自己心虚随口胡诌,抹额自然是在的,他总不能把别人珍之重之的信物扔掉。

蓝曦臣像是得了糖果的孩子一般,眉眼都荡漾出清浅的暖意,轻声呢喃,“晚吟真好。”

江澄的一颗心都拧了起来。

他大概是明白了。

那个江氏主持清谈会的午后,他被前夜来回推演、修改了数十遍的方案闹得头疼,有意去后间稍作歇息,他和父亲说自己不太舒服,请他谅解。

江枫眠看他一眼,喜怒不辨,最后淡淡地点头,示意魏无羡和他一起出席清谈会,“阿羡来,也好。”

他不知道‘阿羡来,也好’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没有想过与父亲交心的谈一谈。

告诉父亲自己的年少有如何敏感的自尊,在父亲面前自己是如何脆弱而自卑,告诉父亲,你漠视的双眼,你匮乏的认可,像正中靶心的利箭,在他的敏感又骄傲的心口扎住了,再没有拔下来。

可他始终三缄其口,始终闭目沉默。

....他要怎么说呢?

你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是个悲哀的错误,而你在他的生命中,是一句残忍的谶言,昭示他这一生不得爱,不得关怀,印在他的血肉里,刺痛着每一根脊梁。

他没有可以倚仗的靠山,没有可以并肩的朋友,从不觉得觉得自己受得起别人的感情。

他活得无比粗砺,无比坚硬,他成为宗主那一年也不过十六七,你却不能在他身上找到一点少年人明媚而恣意的痕迹。

少年的肩是单薄的,明明是只能担得住草长莺飞的年纪,生生担下了血海深仇和氏族生计。

而你始终不知道。

关于这一切,你始终不知道。

你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一句“养育之恩”就能概括得很清,没有别的了,真的没有别的了。

他沉默地在自己的厢房里坐了一个下午,伏在案上,被排山倒海而来的疲惫和颓丧压得抬不起头,他不能说自己不委屈,他太清楚自己是如何极端敏感又骄傲,他不言说,不代表他不在乎。

父亲....阿澄只是太累了,想歇一歇啊。

他想自己是真的达到了一个小小的临界点,有那么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他觉得自己要放弃了,他不再舒展的眉头,不再轻松的笑颜,他不再拥有的无忧无虑,他不再拥有的年少十六七,他舍弃的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长途跋涉的骆驼,再有一根稻草,他就要死在那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

“晚吟,我可以进来吗?”

蓝曦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的时候他真真是愣住了,清谈会自然少不了蓝曦臣的,可是他的房间在内院,不该有外客的......许是有什么事要单独找他?

江澄迟疑了两息,起身理了理仪容,“进来。”

“涣听说晚吟病了,”蓝曦臣轻轻推开房门,一身白衣霞姿月韵,与他见了礼,“顺路来看看。”

从议事厅到客房怎么顺路也不会顺到内院来,江澄也不戳穿他,“你坐吧.....我没事。”

他眉宇都还未完全舒展开,微微泛红的眼角也还在,蓝曦臣也不戳穿他,在案前坐下,“自蓝氏清谈会一别,涣又有许久未见晚吟了。”

许久有多久呢?

久到他摩挲着你墨迹的清瘦疏狂,已经能写出以假乱真的模仿,再替你抄一百遍的家规也无妨;久到他闭着眼能辩出云梦的方向,他在日暮苍茫下负手庭廊,等过无数个斜阳,有过无数遍辗转眺望;久到云深的玉兰都开放,一朵一朵白成霜;久到他又结了几段愁肠,为你做下数阕词章;久到他的喟叹都能吟唱,他的诗篇都能成行,他的相思他的情意都能越云深的黛瓦白墙。

这还不够久吗?晚吟。

他写给你的信总是不寄出去,自觉字句太轻,难承日夜辗转的情长,他给你画的像总是刚落笔就作罢,自觉笔墨太浅,难画你眉间傲雪欺霜的锋芒。

他真的太惭愧了,什么世家公子榜第一,什么霁月光风泽芜君,他的才华他的妙笔,还不是要统统为你折戟,他根本复刻不了你眉间的美意,就算此刻坐在你眼前,他堪堪描过你细长好看的眉,就要江郎才尽的搁笔。

这话他回回见着江澄都说,区别只在他们上次分别的地点和时间,江澄视其为蓝曦臣独特的叙旧习惯,可他没什么精神,只是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嗯。”

“晚吟,”蓝曦臣看着他眼角眉梢那零星的疲惫,语气软得像春天的云,“不要皱眉,好吗?”

“晚吟皱眉的时候,像峨黛远山拢了烟雨,要入雨季一般。”

“可是晚吟看看窗外春光,正是要晴雨初霁的好时光呢。”

“笑一笑,好吗?”

“......”江澄没看到窗外有什么春光和雨霁,倒是面前人眼底有柔光万顷,可他还是笑不出来,默默别开眼,“......皱眉罢了,整什么诗情画意的幺蛾子。”

蓝曦臣坐近了一点,隔着桌案,轻声婉言,“晚吟笑一笑。”

江澄瞥他一眼,觉得他奇奇怪怪的,“....笑不出来。”

“那涣教晚吟一个能笑出来的好法子。”

江澄还没把‘什么法子’问出口,蓝曦臣温热的指尖已经覆上来,轻轻覆在他的眉眼上,“蓝...”

“晚吟不要动。”

晚吟的脸好小啊……他的掌心似乎能把晚吟的脸都覆盖完。

感受到江澄长长的羽睫在一下一下刷过指间,蓝曦臣连呼吸都放缓慢起来,细细摩挲过他眉骨,眼窝,眼睛的每一寸线条。

江澄有些不自在,但没有挥开他,他得承认蓝曦臣的指腹温热柔软,倒是比他用来覆眼的药包舒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蓝曦臣的手终于离开他的眉眼,“晚吟,睁眼。”

江澄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了眼,半阖着眼帘,轻轻略过他一眼,“.....有什么不一样么?”

“自然不一样了,”蓝曦臣伸手将他脸侧的碎发轻轻顺到耳后去,“涣施了法术,晚吟现在笑一笑,能引来世上最漂亮的蝴蝶。”

“....我说你是不是傻。”江澄自然不信他的鬼话,只是他认真得过了头,让人觉得怪幼稚的,明明是世家公子里最年长的人,怎么和小孩子一样,他抿抿嘴,最后还是没忍住唇边的弧度,弯了眼睫——

无数绀紫色的蝶舞动着双翼,翅面犹如云蒸霞蔚的天,流转着奇异的色彩,它们拥在一起,空气里仿佛涌起一股梦幻的水花,每一只蝴蝶都体态婀娜,轻软温柔,展翅如孔雀开屏,飞舞如丁香摇曳,在日光下荡漾着不属于人世的旖旎,它们掠过这方朱红的窗棂,涌上矮檐又旋舞着滑落回来,像荡碎了的山泉。

江澄的杏眸里映着这些美丽的生灵,长长的羽睫都轻颤起来,蝶浪温柔地翻涌着穿过窗棂,朝他掠过来,在触及他的一瞬间化为点点浮光飘散,温柔地将他环抱笼罩,仿佛天降的神迹,要给他无穷安宁的净地。

江澄坐在这片不属于人世的浮光里,眼睫都挂上了轻薄的紫,他看着空气里渐渐弥散的紫光在远处重新聚集,化成没有实体,但是更温柔更自由的烟雾,随着风,往远处无边天幕而去。

蓝曦臣坐在对面看着他,唇边的笑意几乎要叫人以为他是那蝶群里的一只,软的不可思议。

他好想和晚吟形容一下他的笑颜,像一路分花拂叶蓦地看到的青莲,水佩风裳, 离诸染污,摇曳在清净的水间,像沉沉夜幕里探出墨云的月,净透流连,清光耀眼,将一切污浊都镀上边,他想自己是非得向天地借了书卷,和山川取了笔砚,再求一株净世莲给他三分紫色的浓郁真切,他才能勉强在纸上勾勒晚吟笑起来的眼睫。

“......”江澄目送那群美丽生灵离开人间,“琉璃凤尾蝶难得,触人即死,你真的暴殄天物。”

“可它们总是要触人的,不然不能死去,不能轮回,终其一生,只能在人世漂浮,失去颜色。”蓝曦臣从乾坤袋里取出透明的琉璃盏,“它们选了你,涣都要压不住琉璃盏的盖子了。”

“.....”江澄看着那小小的琉璃盏,蝴蝶们自然是以灵体状态待在里头,不然可挤不下,“你从哪里得了这么多琉璃凤尾蝶?”

“机缘巧合,但是它们不愿意碰我,”蓝曦臣见他好奇,将琉璃盏推过去,“可见晚吟讨喜。”

“....得了吧。”江澄腹诽这仙门百家谁不知道他江晚吟一等一的性子傲难说话,跟别人比都称不上讨喜,又何谈你这个温润雅致的泽芜君。

“晚吟喜欢吗?”蓝曦臣只是认真地看着他,目光蕴藉又温柔,仿佛能拧出水来。

江澄端详着琉璃盏看得仔细,“嗯。”

蓝曦臣的目光在心上人舒展的眉眼处凝聚。

“晚吟真好。”

 

 

 

 

 

 

 

晚吟....真好?

“.....我不好。”江澄的记忆从那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拉自己回了人间的午后脱离,他不敢看蓝曦臣的眼睛,别开眼,沉吟道,“我真的一点都不好。”

蓝曦臣摇头,他很少斩钉截铁地反驳别人什么,但是他真的要摇头。

谁说的?

谁有资格说你不好?

你明明是这世上最好的晚吟,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够好,他想着要再好一点,更好一点,你做你的水上青莲,他总有一天能好得足够触碰到你莲花瓣绯色的尖儿。

“晚....”蓝曦臣还未说完话,眼前蓦地泛起黑雾,惨白着脸就要倒下去。

“兄长!”蓝忘机立刻扶住他,握住他的腕间,小心地为他灌着灵力,“....兄长。”

“曦臣!”蓝启仁眉头蹙得死紧,脸色严肃到了极点,“江公子!”

魏无羡将江澄当得更严,不希望蓝家的任何一个人靠近他,虞紫鸢则是拎着紫电到了孩子身边,她知道蓝启仁是要理论了,此事魏婴出格在先,江氏理亏,但那不代表她的孩子要为这场闹剧负责,她看得分明,魏婴也好,蓝曦臣也好,分明都心甘情愿。

既然心甘情愿,那就愿赌服输。

虞紫鸢拎着的紫电无声地划开一个安全区域,“到我这里来。”

她的背影挺拔纤长,紫衣潇洒飘荡,虽然有着‘紫蜘蛛’的名号,虽然仙门百家盛传她的飒爽和狠辣,她的身影也依旧是女子的纤细,只是她站得顶天立地,站得不容亵渎,生生叫人忘了她身量的单薄。江澄想起莲花坞覆灭那一夜,她决绝的背影,她那句‘离了他,我还不行了么’,他的阿娘还是和以前一样,依旧可以咬着牙为他挡下风雨和伤害,为他赴死,为他杀出血路和生机。

“擂台赛的‘点到为止’,向来取决于对战双方,”虞紫鸢一双凌厉眉目清凛有力,“希望蓝先生知悉。”

“老夫自然清楚。”蓝启仁眉头依旧舒展不开,他并不是要说这件事,毕竟那是曦臣自己应下的,“令郎果真惊才绝艳.....”

天大的笑话!她还没计较你们蓝家要掐她的嫩藕,你们倒是来恶人先告状了!

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虞紫鸢打断得更快,“江澄从未应允过什么,你们的蓝氏的抹额该还他自会还回去。”

“何况于这件事上,也是令侄心甘情愿的,不是么?”

蓝启仁看着自己悉心教导了半辈子的侄子,蓦地想起兄长青蘅君,想起当初执意带回兄嫂的时候,兄长那句‘为她,我都心甘情愿’。

他们蓝家倒真的多得是痴情人。

蓝启仁看向被虞紫鸢和魏无羡重重围在身后的江澄。

.......也罢。

既然心甘情愿,那就愿赌服输吧。

 

 

 

 

 

 

云梦。

魏无羡在虞紫鸢的监督下从江澄的厢房里搬离的时候,天色已晚,夜幕渐深,初秋时节的蛙声已经渐弱,在空旷的夜里麻木无辜的重复着轻响,他依然能嗅到夜风里的莲香,只是那鼻尖萦绕的明明是浅浅芬芳,他却觉得是苦的,苦得他的喉头干涩发紧,要用什么滚烫热辣的酒酿浇上去才能润泽。

可是他不想醉了。

他总是在逃避痛苦,如今也想睁着眼睛着清醒一回,他曾经插给阿澄的刀子,都该叫人十倍百倍的捅回来才好。

“魏婴!”

“从今日起,你搬出江澄的屋子!”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抱他不准闹他不准开越界的玩笑!”

“他是云梦的少宗主,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回去想清楚!”

“阿羡,这事...我倒是不会干涉,但是阿澄不愿意的话,你也不能强求。”

“阿姐也不能帮你什么,你清楚阿澄的性子....”

全世界都在等他放手,他却执意要停留。

他曾是你最好的师兄,是你最好的挚友,是你赌上一切满心坚定以为不会失去的珍重。

只是那时他连最后见你一面都做不到了,这世间所有人,都觉得他不配再拥有。

他在莲花坞外站了一天一夜,形容枯槁,鸠形鹄面,蓝忘机站在他身边,紧攥着避尘,无论如何也劝不动。

“你别站着碍我的眼了,”闻讯而来的金凌明显是刚从江澄处来,忍过泪意,眼眶尚红,“也别进去碍我舅舅的眼。”

“阿澄.....”魏无羡的目光自他肩头略过,魔怔地望向他身后那片莲花幽梦,他只要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就能见到阿澄了。

"闭嘴!谁准你叫我舅舅的名字?魏无羡,你多厉害啊,"金凌冷着脸,抬手将岁华横在忘羡两人面前,阻断去路,"将我舅舅搞到这个地步,自己逍遥自在,喜结连理。"

蓝忘机蹙着眉,“我们只进去看一眼。”

"看一眼?呵,我怕,"金凌冷笑出声,"我怕极了。"

"我怕极了我放了世上最想要他去死的人到他面前。"

"我怎么会想要阿澄死……"魏无羡颓然地摇着头,无助地喃喃,"我怎么会想要他死……我只是……"

"你少睁着眼睛说瞎话!"金凌一直隐而不发的火气被他这句话点燃,一双眼瞪得赤红,"我舅舅为什么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你心里有数!"

金凌猛地上前揪住魏无羡的衣襟,将他硬生生扯下来,强迫自己压着声音,每一个字都是咬着牙从血肉里迸出来的---------

“舅舅要我和外头所有人说,是苏涉杀的他。”

“你要是还有良心,余生都该日夜自责。”

随着他话音落下,魏无羡感到自己心口有什么在轰然倒塌,巨响炸裂,他愣了足足五息之久,豆大的泪珠无声地从泛红的眼眶里一颗一颗砸下来。

若是叫江氏门生知道了是他杀了江澄,云梦江氏与姑苏蓝氏交恶在所难免,断了有养育之恩的江氏的最后一条血脉,也足以要他魏无羡在那些本来就不喜欢他的人眼里彻底变成不忠不义的恶徒。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是在护着他。

魏无羡浑身颤抖着,指尖都不受自己的控制,他盯着自己扔出随便的手,视野里突然漫上铺天盖地的红,掌心里都是阿澄的血....都是阿澄的血.....耳边嗡鸣的是那一夜血珠四溅的轻响,是随便被扔在脚下绝望的哀鸣,是阿澄虚弱的轻喘在宣告生命的尽头。

怎么会这样的?他怎么会这样的?他愿意为之剖丹为之赴死为之倾泻所有年少真情的人,死在他手上了.....怎么会这样的?

泪水让他的视野模糊成氤氲的一片,他砸在掌心的泪珠像是无声的嘲讽,嘲讽他迟来的醒悟,嘲讽他做出的无可挽回的选择,嘲讽他此刻在自己眼里都可笑的哀求,魏无羡的喉间溢出断续的嘶吼和哭喊,支离破碎,像是绝望的困兽在没有出口的牢笼里哀吼。

“婴,”蓝忘机去掰他的手,那些在观音庙砸出的伤口尽数崩裂,他却毫无知觉,只是绝望惊慌地颤抖,“魏婴!”

“阿澄....”魏无羡无助地蹲下来,喃喃着那个名字,“阿澄...”

“我说了不许你叫他,”金凌只觉得他可恨可笑可悲,“你不配。”

“我要见他...”魏无羡的呢喃逐渐清晰,在沙哑的喉咙里撕扯成哀吼,“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只是恐怕他也知道自己是真的不配,那一声一声地哀吼在哽咽里化成鸣泣和哀求,“求求你...我要见他..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见他...”

“魏婴!”蓝忘机猛地将他从地上拖起来,“你看着我,我是谁?”

“阿澄..我要见阿澄...求求你...我要见阿澄..”魏无羡仿佛看不见蓝忘机一般,依旧盯着金凌泪流满面,苦苦哀求。

蓝忘机的双眼在那一刻凝成真正的霜雪,死寂到了极点,仿佛瞬间冻结的幽潭湖泊。

他深爱的少年,他骄傲恣意的魏婴,他从未卑躬屈膝的心上人,在他面前为了另一个人苦苦哀求,仿佛从来没有尊严没有傲骨,他的眼里仿佛没有其他人能栖身,哪怕是一条缝。

魏无羡到底是没见到江澄。

他从混沌黏糊的梦里醒来,颈后沉沉的痛意宣告着他被人打晕了扛回来的事实,在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扑向厢房的门要再往莲花坞的时候,得了蓝曦臣的令一直守在门外的蓝思追先他一步从外面推开了门。

蓝思追垂着眼,拦住他的去路,“宗主吩咐我看着前辈养伤,不要乱跑。”

魏无羡无心理会他,未瞥他一眼,人已经跨出门外,目光都要飞往云梦的方向。

“前辈。”蓝思追自然不敢用蛮力拦他,追到他面前,俯身双手递上一张帖。

魏无羡看着他手里那薄薄的一张纸,似有千斤重量。

那纸页上勾勒的图案,分明是他最熟悉的九瓣莲花。

云梦丧帖。

“魏前辈....”蓝思追不敢看他,只是咬着唇把宗主交代的话一字不落地照搬了出来,“你也知道江宗主喜静,你就....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吧。”

“江宗主真的走了。”

“棺都盖了。”

久久听不到回应,蓝思追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站着的人。

后来蓝曦臣回云深问话的时候,蓝思追沉默地看了那丧帖良久,最后小声道。

“魏前辈好像也死了。”

“眼里没有光。”

 

 

 

 

 

 

 

含光君兀自闭关数年不出,魏无羡再无踪迹无人知晓,少了一位高傲孤绝的江宗主,少了一位坏事做尽的金光瑶,仙门百家至此尘埃落定,再无别话。

金光瑶偷偷回来看过江澄,被金凌撞见过,相顾无言,最后还是默默在江氏的宗祠里并肩站着了。

"小叔叔,我会不会很恶毒,"金凌看着江澄的牌位,"我希望上天把舅舅受过的伤流过的泪所有的撕心裂肺,全都悉数奉还。"

“上天可千万不要手软,他欠舅舅的。”

"你可以这样想。"金光瑶看看他又看看江澄的牌位,沉默一息,最后还是摇摇头,"可不要出手。"

"你知道江宗主最后还是会心疼。"

金凌很想问他。

是心疼自己这个外甥,还是心疼魏无羡。

想想又觉得没必要问。

他舅舅重情,可这世间,赢得多是些薄情人。

金光瑶摩挲着手里的清心铃,“要是那时我在就好了。”

“...小叔叔?”金凌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金光瑶摇了摇头,“没事。”

他只是觉得江宗主太傻……说是他不是更好吗?他巧言令色,他狼心狗肺,他背离与你与阿凌的情义,而你重情重义,才让他有机会刺伤你,这个结局不是更好吗?苏涉那样功力浅薄的修士刺伤你,岂不是损了你三毒圣手的威名吗?

他原就重重罪名加身,为你多这一条也无甚差别,还能挽回你几分威名,很值。

你却从不考虑这样委屈别人的事。

你从来只会委屈你自己。

 

 

 

 

 

 

虞紫鸢看着魏无羡搬离江澄的屋子,环视了一圈两人的屋子,然后盯着面前的自家儿子,“你的清心铃在哪?”

江澄下意识地去看腰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可能在哪丢了。”

“丢了?”虞紫鸢的目光凌厉得像刀,“你确定?”

江澄并不知道他的清心铃到底在哪,但是既然找不见那也只能是丢了,他总不能是拿去送人了,“真丢了,阿娘问这....”

“撒谎!”虞紫鸢真是想拿紫电抽他,“擂台赛当日,我看的清清楚楚,你的清心铃可是在人蓝氏二公子腰上挂得好好的!”

江澄蓦地噎住,杏眼睁得茫然。

“你是越来越了不得了,别人的抹额敢收,自家的信物敢送,”虞紫鸢上上下下看了自家儿子整整三遍,“我要是不赶魏婴出去,你是不是还打算和他睡一辈子!?”

江澄还没从自己把清心铃送给蓝忘机了这件事里缓过来,迟疑着才要说话,虞紫鸢已经把门摔得震天响扬长而去,“你给我待在屋子里哪儿也不许去!”

.....他平时难道不就是待在屋子里的么?

江澄眨眨眼,思忖了半晌也没想出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把清心铃送给蓝忘机,最后干脆放弃,到案前坐下,准备从乾坤袋里翻出自己的《悟真心经》,陆氏野心不小,虽然实力不济,到底还是要早做防范。

他原是想让这一晚就这么过去了,谁知他翻得急了,那乾坤袋里蓦地掉出一颗清心铃,他以为那是自己无意中收起的、自己的那颗清心铃,想着阿娘果然是看错了,他怎会把清心铃送给蓝忘机。

江澄俯身去捡那颗清心铃,目光却触及那镂空的九瓣莲旁,一个小小的‘婴’字。

他的指尖顿在那里,不知道魏无羡是什么时候把他的清心铃塞到了自己的乾坤袋里。

......魏无羡。

他想着无论如何不要再想你了,他想着陆氏的事情足够自己忙过一段日子了,他以为这间屋子里不再有你的东西了,他以为你不会再出现在他的人生里了。

.....你怎么那么烦。

没有人想要赌上一辈子,是你先说要和他一辈子在一起的。

而你对他从来予取予求,你说会在一起的,他就点上烛火等,你说都忘了吧,他咬咬牙也都能放手。其实你根本就没有个准信儿,他却从来不去怀疑,你许的将来什么时候来,你允的往后是多久以后?

他的前半生因你而有了灿烂和光芒,后半生塞满了因你而起的寂寞和荒凉。

上天要是早说你的陪伴和并肩都明价标码,他大抵是不会用年少相知、一朝背离和数年等待、一夕作废去换的。

他并不是一定要人陪,他一个人没伙伴没朋友也能活得好好的,只是你来了,驻扎在他的年少里,你说你不走了,他就以为你真的不走了。

你和蓝忘机是久别重逢,失而复得,却不肯分出半分心思,为他重拾星火,他总不能让自己的纸上一直空着,只好自己写了忘却兰因,独吞絮果。

你却现在跑来告诉他,你要过山海,起婆娑,将过往一切重写重作。

可惜他心如死灰,不敢重蹈覆辙。

江澄将那颗清心铃拾起来,放在案上,想着什么时候让哪个师弟来拿了给魏无羡送去。

他不再需要你的东西了。

于是一切又都回归安静,他翻开经书看了一遍,铺陈纸笔,细细思忖起关于陆氏的信息,直至夜幕降临,他不曾抬头,未看见天幕黑沉沉的一片,一丝云霞也无,只有乌云密布,山雨欲来。

“轰隆——”

窗外一声闷雷乍起,接天风雨突然降临。

云梦的秋不常有雨,江澄没有关窗的习惯,案上的纸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得凌乱翻起,他蹙着眉头,目光在案上寻找着自己的镇纸,却遍寻不到——

“魏婴,你记不记得我那个玉镇纸在——”

他的笔尖蓦地停住,悬而未决,在宣纸上滴出一团狼狈的墨迹。

 

 

 

 

 

 

魏无羡在雨幕里缓慢步行,忙着躲雨的师弟们在他身侧一个个来来去去,跑得欢脱肆意。

“大师兄,你去哪儿啊?快回来躲雨吧!”

身后有师弟在叫他,他却不知道要回哪儿去,他的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了,他从今天开始要一个人住了,他连那一点点能看到阿澄的时间都没有了。

如果阿澄不要他.........他哪里有地方能回去?

那师弟看他不停下,以为他没听见,还要再喊他,蓦地被身边的人拉住,小声道,“别喊啦,大师兄为情所伤呢,你要是有本事,还不如去把二师兄叫来。”

“大师兄为情所伤?你逗我呢?”

“我骗你干嘛?我和你说啊,这次世家擂....”

身后的人勾肩搭背的远了,魏无羡依旧漫无目的地在雨幕里独行,不知道走到哪里又过了多久,终于后知后觉的察觉自己昏沉的神识,他身上重伤未愈,从陆氏回莲花坞的路上虞夫人因着有气在心,未曾顾及,速度从不放缓,他执意要在阿澄身侧,不顾江叔叔和阿姐的劝阻,强行提着灵气御剑追着阿澄的三毒,伤势更是不容乐观,此刻伤口被雨水冲刷得用力,竟是让身体沉重得寸步难行。

浑身都被夜晚的秋雨灌得冰冷,魏无羡艰难的挪到棵树下,迷糊地看到那树下蜷缩着一小个脏兮兮的毛团,在风雨里可怜的轻颤。

魏无羡看了它半晌,撑着树干,意图伸手去捞那只野猫起来,谁知身后的雨幕里突然响起一声猫叫,来自另一只野猫。

他脚边脏兮兮的小猫小声回应着喵了一声,自己笨手笨脚地爬起来,往那只刚来的猫那里连滚带爬的奔过去。

魏无羡看着两只湿漉漉的小猫凑在一起,互相舔舐着毛发,凑在一起取暖,一起窜过墙角的洞,彻底消失在望不到尽头的雨幕里。

“真好啊....”魏无羡闭上眼,无力地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惨淡又自嘲轻笑着,一遍一遍地呢喃,“有家可回...真好啊。”

雨势已经是枝叶挡不住的滂沱,他瘫倒在树下,想着这一场大雨,能不能将他的爱恨是非都冲刷干净,把他蚀骨的悔意和痛意都蒸腾成水汽,让他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死去,他知道自己不配,他知道自己连后悔都不该提,他知道阿澄全该厌恶极了自己。

他还不如还给阿澄一个当年的自己,那个眼里心里都是阿澄,没有做过错事,没有背信弃义,没有伤过也不敢想自己会伤害阿澄的自己。

也许是连老天爷都觉得他过分任性,什么痛苦什么绝望,怎么能期望大雨洗干净,他和该受着,和该一辈子自责,和该再也找不到归途和意义,他竟然感受不到雨水的冲洗。

可耳边的雨声淅沥雷声轰鸣,雨该是未停。

魏无羡睁开昏沉的眼——

他面前的人浑身拢着些氤氲的水汽,执着柄紫竹伞,在他头顶撑开一片不再落雨的天。

“魏婴。”

“你记不记得,我那个玉镇纸,放哪儿了?”

他的声音轻的像梦一样,可是又那么清楚,仿佛他走了这么远的路,走到他身前,就是为了为了问这个问题一样。

魏无羡看着他,闭上眼再睁开,闭上眼再睁开,他还是在那里,他真的在那里,魏无羡笨手笨脚地扶着身后的树干站起来,缓慢地伸手去,想要掠过那些被雨水沾湿的鬓,想要确认他是真的,又怕这只是一场梦,几乎是秉着呼吸,用了一切勇气去试探自己面前的身影。

“.......阿澄说哪一个呀?”

“是我送你的那个白玉镇纸,还是江叔叔送你的岫玉镇纸?”

“师兄的白玉镇纸叫你借给九师弟了,阿澄不记得啦?”

你的欢欣,你的言语早在心中背诵成喻,他记得你的所有习惯怪癖,他能作证你的一切冷暖悲喜。

他的指尖很温柔很轻,他的话语捻着恳求和怜惜,江澄敛着眉垂着眼睫,握着伞柄的指节攥得很紧。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来找魏婴,也许真的只是想知道自己把白玉镇纸放哪儿了,也许只是想知道他记不记得,也许只是......

他甚至无法为自己的疑问作答,他只知道,若真的放下,自己断不会这样挣扎。

其实他挣扎的又何止是这一刻?他这半辈子都看得懵懂看不通透,明明结局都已经写定成风,明明他莲花坞里的残莲都曾被血染得污浊,明明他重来这一世的第一刻就劝自己是非转瞬成空。

你真的不肯放过他了,无论他跑的多努力多用劲,你只要伸手拽住他的衣襟,他真的寸步难行。

他在漫无边际的雨幕里看见你的那个瞬间,心里想的是,你果然在这里。

初遇那晚,你被他关在门外,到最后也是跑来这棵树这里。

江澄执着紫竹伞,沉默地看着被风雨压低的树枝。

它又见证了一次自己的没出息。

“.......阿澄。”魏无羡的臂膀越过他单薄的脊背,在他支棱的蝴蝶骨上怜惜的停留。

江澄的目光从低垂的树枝上收回来,落进他身后那片朦胧的雨幕里去,他用那个姿势别扭又艰难地撑着伞,在魏无羡肩头沉沉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魏无羡眨过数次眼睛,最后艰难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那三个字,“.....十三年。”

“错了。”

“十三年又两天。”

魏无羡瞳孔猛地一缩,指尖都收紧,他急切地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终究抵不过胸口撕心裂肺、摧枯拉朽的痛意。

 

 

 

 

 

 

“阿澄,阿姐不反对你去见蓝公子,”江厌离拉住弟弟的袖子,目光沉重忧心,“可阿羡如今...”

“阿姐放心,”江澄的眉眼昭示着疲惫不堪和郁结在心,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厢房木门,“我知道分寸。”

“他醒了阿姐就派人来茶楼叫我。”

“我来就是了。”

江厌离点了点头,绞着自己的袖子目送他出门去。

怎么会这样呢?

她最疼爱的两个弟弟,怎么会这样呢?

江澄到清塘茶楼楼上厢房的时候,蓝曦臣正挣扎着要从床榻上起身,看见他的一瞬间竟是愣住,好半天没有动静。

江澄不知道话要从哪里说起,无言地站着,两个人相顾无言,一时间气氛凝结。

“....你没有话要说吗?”

蓝曦臣轻轻地眨眼,目光怜惜的落在他眼下浅浅的青色上,几番要开口却依旧沉默。

....他要怎么说呢?

他违背叔父的意愿,拖着满身伤从云深出来,来了又不敢去莲花坞看你....他怕自己给你添麻烦,他不想要你觉得自己在逼你,不想自己做的这些被你知晓了,让你有压力,让你可怜他,他不想逼你做决定。

他只是想来见你,就来了。

他放弃了一切来见你,却不愿让你知悉。

“要是这茶楼里没有江氏的人,没有人知会我,”到底是江澄觉得他傻,几番纠结最后还是扯过张椅子在他床前坐下,“泽芜君是不是还打算在这儿藏一辈子?”

“.....晚吟。”江澄不常唤他‘泽芜君’,蓝曦臣生平第一次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般小心翼翼地低语,“我只是....不想逼你,我在这待着挺好,你不用管我...”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是吗?

你只是想来看看我。

江澄眯起眼,陷入这句话第一次出现时的情形。

他结束除祟路过归元寺的时候并未想过要停下,虽然寺内那颗参天古树上挂着的姻缘红线飘扬得极好看,可是阿姐和金子轩最后会在一起的,他倒是不担心。

可是到底此时金子轩没觉出阿姐的好来,江澄不是没撞见过阿姐独自一人时暗暗伤神,他停在归元寺上空想了许久,想着自己还是替阿姐绑一根再回去吧,阿姐女儿心思重,每每路过却不好意思自己去绑,他替阿姐绑了,也算了结她一桩心事。

于是他收剑落地下去,与寺内的僧人说明来意,由人领着去了姻缘树那里。

归元寺的姻缘古树在云梦很出名,姻缘红绳由主持开光,再由僧人挂到树上去,香客只需要将自己选中的红绳打个心仪的结绑紧就是了,不需要取下来,一来是为了方便,二来是为了保护古树,江澄随着那僧人来到树下,见姻缘树虽树皮斑驳,躯干龙钟,但生机旺盛,虬枝挺拔。树干下部已糟朽洞穿,南北相通,能容五六个人。树干末端垂下,自然形成伞状,苍劲古拙,两根弯曲如翼的庞然大枝,左右伸张,形如凤凰,展翅欲飞,那些挂在上头、数不胜数的红线正随着‘凤凰羽翼’飘摇,仿佛真的揽住了一段段美满姻缘。

北面多是打过结,许过姻缘的红绳,僧人叮嘱他在姻缘树的南面选一根新的,那边没用过的红绳比较多,这原是因为姻缘树的北面朝观音像,多数人觉得更灵验更吉利,江澄倒是不拘着这个,他知道金子轩是最后是爱阿姐的,只是来求个彩头罢了。

他看着繁茂的树梢上密密麻麻绑着的红线,簇拥在一起,几乎像是一整面巨大的幡旗,和茂盛的枝叶一起拦住他的整个视野,天色渐渐破晓,香客要多起来了,他无意在里头做无谓的挑拣,于是伸手捻起一根,试探着它是否被绑紧。

.....似乎说松不松,说紧不紧。

江澄轻蹙着眉,想着或许还是换一根,只是不知是从哪里归来的风猛烈地将树梢与红绳都卷起,那弯曲的庞枝摇摆起来像是凤凰要带着人间的姻缘振翅而去,去往辉煌又灿烂的净地镀金,他耳边一阵一阵的响起红绳与树梢摩挲的声响,它们在破晓的风里纠缠着摇曳,在树梢的缝隙里穿梭着攀紧,在清晨安静的古寺里泛滥着无上的神圣与安宁。

当那个潇潇如松下朔风的身影出现在这飒飒红墙的另一边的时候,江澄攥着没来得及松开的红绳茫然地睁着杏眼。

蓝曦臣似乎也有些迟疑,但也只是一个瞬间,他看着江澄轻轻弯起眉眼。

他的眉眼本就舒展温柔,夺目温暖,他站在那片风里,衣襟扬起能与月光雪色媲美的风景,可他如同水一样的包容万物,云一样的轻软绵意,能与身后山脉里破晓的天光共鸣,世间所有触之生温的美好和温柔都在他眼底,能在隆冬暖化千里飘雪冰封。

他噙着笑意,轻轻扯了扯手心里的红线。

江澄怔忪地感受着指尖红线相同频率的颤动。

在散落的无数条红线之间,他们选中了同一条,握住两端,将彼此拉到面前看清。

“晚吟,”蓝曦臣攥着那根红绳,在风与叶的缝隙里轻声道,“好巧啊。”

江澄回过神来,忙不迭要松手,被蓝曦臣用另一只手按住,“晚吟别松手,住持告诉我,姻缘绳一旦选定就不能松开了,否则意头不好。”

“晚吟委屈委屈,和涣一起打个结,好不好?”

“这叫什么事啊....”江澄蹙着眉盯着自己手里的红线,“我是来...”

蓝曦臣敛着眉眼,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委屈和请求,“....晚吟。”

江澄本来都要松手了,看他这样子没由来的心软了软,觉得要不然还是算了,他就当不是来给阿姐求姻缘的,替这位到最后也是孤身一人没有道侣的蓝宗主攒攒福气也行,人都来求姻缘树了,想必是心有所属。

江澄扯了扯那根红绳,“.....就这一次。”

“姻缘这种事,”蓝曦臣笑得温柔又欣喜,语气也认真得不行,“涣自然只求一次。”

“晚吟陪涣打个祥云结可好?”

知道他们姑苏蓝氏喜欢云,江澄没多置喙,指尖绕着那根红线一点一点往上走,捻住自己这头,指尖挑起绕过一个绳圈,递给蓝曦臣压紧,蓝曦臣的食指捻着那个线圈,用剩下的指尖将自己这头挑出一个一样的绳圈,一并压紧,于是江澄一点一点放松手心,指尖带着绳头穿过去,蓝曦臣好生捻着自己的部分,不叫它乱了江澄的节奏步履,两人修长白皙的指节在同一根红线绕出的绳圈里来回穿梭,将绳头交换传递,动作安稳流畅,仿佛两只手都来自同一人一般熟稔轻灵。

蓝曦臣捻着所有的线圈,等待着江澄指尖的另一端,在对方牵着绳头上来的时候,牵引着他穿过空隙,然后松开了指尖的线圈——

江澄牵着这一头,蓝曦臣牵着那一头,指尖施以同样的力度,缓慢地将线圈连成一气,一朵小小的祥云逐渐收紧现行,漂亮的形状却不变形,工整,端正,几乎精致得打眼。

“绑完了。”江澄松开绳头,退开两步,客套道,“祝泽芜君缔结良缘,白首成约。”

“谢谢晚吟。”蓝曦臣一双眼睛三月春光一样和熙舒朗,带着碾碎了的微妙欣喜。

江澄瞥他一眼,“你真的是闲得慌,从姑苏跑来云梦求姻缘。”

蓝曦臣眨眨眼,伸手轻轻取下他发髻上沾的一片菩提叶。

“涣就是想来看看晚吟。”

江澄如今再回忆起他当年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放在膝上的指尖还是不由得轻轻一颤,他不明白了,这件事又比那个琉璃凤尾蝶纷飞的下午早了一年多,蓝曦臣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澄站起身,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他并不渴,只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面前的人,面对他的目光,浑身拘谨得紧。

蓝曦臣看着他站得远远的,倒茶的动作都透露出他的拘谨,轻声一叹,温声道,“晚吟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记得,”江澄指尖微微一顿,“你第一次跟着蓝先生来江氏参加清谈会,在莲花坞迷路了,我从净莲池上打桨过来,捎了你一程。”

蓝曦臣看着他,轻轻摇头,眼神一如破晓的天光夺目灿烂,温暖宁熙。

“不对。”

“是涣看见晚吟打桨而过,佯装迷路,想要到晚吟的船上去。”

“从那个时候开始,至今已八年有余。”

江澄垂着眼帘,指尖的瓷杯蓦地被攥紧。

“涣说这些不是要逼晚吟做决定,”蓝曦臣最怕他难过怕他为这些事郁结在心,他从来不愿意强迫什么,“涣知道魏公子也很好,他也在晚吟身边,晚吟...可以慢慢想。”

魏无羡啊.....魏无羡...

魏无羡他不好....他再也不会好起来了,他再也不会在我身边了。

他要死了。

他为了来见我,以灵识供奉百鬼,换得一丝游魂引路,穿越轮回的生机。

他如今.....还有几天命活呢?

江澄把手里的瓷杯放下,蹙着眉头沉吟,“我....魏无羡他...”

蓝曦臣听他提及魏无羡时心里总会暗自揪起,但他的目光不曾退缩回避,“涣明白魏公子对于晚吟而言有多重要。”

“涣愿意等。”

“余生为期。”

江澄却不敢看他。

你知道吗?

你放弃一切为他而来的样子,耀眼极了,比你做世家第一公子的时候,比你做光风霁月泽芜君的时候,耀眼千万倍,耀眼夺目到他甚至不敢看你。

江澄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他的乾坤袋里,还装着他今日来要还给你的云纹抹额,你说这样的话,他要怎么才能狠下心?

 

 

 

 

 

 

 

 

年下的莲花坞一向很热闹,今年却安静得紧。

隆冬的大雪让云梦归于寂静,江澄觉得自己似乎能听到雪落的声音,窸窣的轻响,冰封的莲池积雪封霜,后院的绿梅无声绽放,本来该有的鞭炮声响听不到了,本来该挂的新年彩绸也没有了,欢声笑语,嘘寒问暖统统没有了,他总觉得缺的远不止这些。

他面前,缺一个活泼乱跳、生龙活虎的魏婴。

而大家都在为一场随时可能降临的丧事无声准备,漫长默哀。

江澄知道魏无羡一向偏激任性,想要的东西就会去拿,不给他就要闹,别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了,就是撞了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他大概也会固执地要推翻南墙去那一头找自己的心之所求。

他以前觉得这样的他烦,现在觉得这样的他傻。

用那样的代价来换,结果未知,一旦失败,得不偿失,何况就算是见到自己又怎么样呢?

你这样.....他还能骂你什么?

“魏无羡...”江澄怀里的魏无羡还睡着,他这段日子总是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候多,醒来也说不了几句话,“你说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过分....”

“要不是我以为你是淋雨发烧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你动不动就瞒着我,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你...”

江澄无力地捂住脸,捂住自己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滴。

他这段时间总是想起他们年少的事情,想起他那会儿时常跟着魏无羡从早课上溜出来,在后山里肆意奔跑玩闹,惊起无数栖身雀鸟,偶尔对剑的话,要削落三月的青黄嫩草;夏天热了就懒得动弹了,多半是乘船打桨,往荷塘的无边莲幕里去,他们在水上一晃荡就能磨掉一整个午后,夜幕降临的时候乐得把酒邀星;晚秋的时候就更不乐意出门,多半是凑在一起裹着被子闲话,偶尔随手翻翻书籍,魏无羡翻偷藏的春图话本,他翻自己的宝贝剑谱,一言不合就在床榻上打起来,都不使劲儿,单只滚得床铺散乱狼藉;下雪的深夜他们俩反倒是不安分,搬个红泥火炉温着壶酒,吵着要温杏花白还是黄鹤楼,到头来总是两壶都喝得干净,身上暖了就开着窗,看风里的雪花轻飘飘的飞舞起来,指尖往火炉子上微微一探,满世界的尘世烟火都暖起来似的。

他跟着魏无羡胡闹的话,少不得要被阿娘一起收拾教训,可惜他们那会儿连挨打都乐意,心甘情愿得开心。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哪有不开心的呢。

“....阿澄别哭。”

魏无羡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伸手去够他的手,牵下来贴在自己的脸侧,再用指腹轻轻贴上他泛红的眼角,好像他能拭去那些代表难过的痕迹。

他其实就是专程来和你道别的,不惜为此与天地鬼神赌了一场生死局。

反正但凡是关于你的赌局,他都起手无悔,得失不计,何况他赌赢了呢,他来见你了,他燃烧了生命,照亮轮回来寻你,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勇气。

他就是想着,怎么也得好好和阿澄道个别说再见才行啊。

他的小师妹脾气这么犟,他要是不好好道个别,生气了可是很难哄的。

而他允许那个人代替自己吻你。

这就是最后了,最后了,他不甘心的甘心。

以后天冷的时候,有新的双手去暖阿澄;阿澄指尖的紫电,会认新的人为主人;阿澄的身边的位置,终究是要给别人了。

原谅他重来这一次,彼此都筋疲力尽了,最后还是只能错过你。

他尚有一点点奢求,他奢求你能记得他曾经牵你的手时的力气,能偶尔想起他怀抱的气息,能至少留着一点点他的遗迹。他奢求在你心底,有那么一个地方,还有自己的痕迹。

“阿澄不用太想我,”魏无羡贴着他的掌心,很轻地笑,“有一点点想就好了。”

他这一生很是任性,很是张扬,为你时时疯狂,为你刻刻痴妄,他做过的最委屈最心酸的事情,也许就是送你路过自己,和其他人交换情意。他迫不得已,他难过至极,但是又终究安心。

安心余生会有人照顾你。

这场故事缓慢地重新书写,洋洋洒洒无数页,最后也只是换得一场生死离别。

“……魏无羡,”江澄哑着声音,“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回回都要死在我面前。”

魏无羡只是贴着他的脸,很轻的笑,他提不起力气说话了,他好痛,每一寸筋骨都扭曲得好痛。

可他还是要谢谢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蚕食神识的蛮力。

谢你们让他得此刻相拥相聚。

魏无羡感到自己的指尖逐渐麻木起来,冰冷起来,他几乎是用掉了所有的力气才能开口。

“……师妹。”

“师兄……此去不归。”

“你送送师兄……好不好?”

江澄眼底铺陈着浓得化不开的恸。

那一年魏无羡随着父亲去络央山历练,他伤了腿跟不去,被阿姐扶着,勉强在莲花坞站着门口目送他。

魏无羡走啊走啊,都快要走出他的视线了,突然转头跑回来,猛地把他抱了个满怀。

他捶魏无羡一把,怕父亲等不耐烦,“你干嘛?”

“师妹,师兄此去不归,”魏无羡笑吟吟地看着他,矫揉造作道,“你送送师兄好不好?”

他皱了眉,直道魏无羡是故意恶心自己,没好气道,“我这不是在送呢吗?还不快走!”

谁知魏无羡不旦不走,还把手收紧了两分,“可是师兄想要饯别礼啊。”

“你犯什么病?”他气得不行,直敲魏无羡,“我上哪儿给你找饯别礼去?”

魏无羡伏在他耳边,问他能不能要一口杏花白。

他柳眉倒竖,怒极反笑,“你倒是说说看眼下哪儿有杏花白?”

谁料魏无羡直起身,指尖按着他的唇,正经道,“这儿有。”

他们刚才的确是一起喝了一坛杏花白,他唇上还有微甜的酒香。

事情以江澄气急败坏地拖着伤腿转身就走为结局。

魏无羡当然没有此去不归,回来的时候带了好多新奇玩意给他,晚上闹着要喝杏花白的时候,被他早有准备地甩了一坛子酒到怀里。

可如今,你是真的此去不归了。

真的此去不归了。

江澄很轻很慢地抵上他的唇,再微微分开。

魏无羡听到他喉咙里,溢出来很轻很软的两个字,像阿澄睡着时的呼吸一样轻,像阿澄买给自己的红豆糯米糕一样软。

“……师兄。”

他用掉了浑身上下最后一丝力气去回应。

“诶。”

一句师兄唤君,不负此生少年情。

一吻封缄送君,此生不复少年情。

再不相依。

 

 

 

 


风云再起,百年过矣,仙门百家,几代更替。

又是一年云深求学。

兰陵金氏首徒金昱清和清河聂氏少主聂严书离了世家子弟的人群,相伴而行。

金昱清长聂严书几岁,随师父来过云深数回,便给他介绍了,“那是蓝氏第十六代宗主,青蘅君,为他夫人种的剪秋萝和玉兰。”

聂严书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这池子里的一定也……”

“这些是蓝氏第十七代宗主,也就是先宗主泽芜君,为他道侣培植的青莲。”

“……啊?”聂严书疑惑地睁着眼,“可我听长辈们说,蓝氏第十七代宗主泽芜君和道侣并非两情相悦……”

金昱清淡淡瞥他一眼,“你知道泽芜君的道侣是谁么?”

“这谁不知道?三毒圣手啊!”聂严书挑挑眉,“这当年在仙家百门引起了多大轰动啊!都说泽芜君单相思了数十年才勉强抱得美……咳,道侣归。”

“世家公子榜上两位公子在一起了,都不知道伤了多少姑娘的心。”

“诶,我有桩趣事你听不听?”聂严书完全没等他回话的意思,自顾自眉飞色舞地继续说起来。

“我从前听我师叔说,不知道是泽芜君追求江宗主的第几年,江宗主来我们聂氏参加清谈会,在后山撞见几只异兽,顺手用自己的法器捆了放在正殿让我们家主自己收拾。”

“结果泽芜君一来,没留意不知怎么蹭到了那法器的边儿,整个化成戒指到他手上去了,异兽一溜烟全跑没了。”

“江宗主那个气的呀,差点直接转头离去。”

“然后那次整场清谈会下来,泽芜君好像只会说两个字一样,问什么都只答江宗主的字,还一直盯着身边的江宗主看,我师叔说他当时觉得江宗主那么生气,泽芜君肯定没戏了,所以主持清谈会的时候简直战战兢兢。”

“谁知道没过多久两人就在一起了,只是仙门百家都道江宗主并非自愿,只是没有更好的人选,虞夫人和老宗主催得又紧所以才……”

金昱清一直安静地听他絮叨,只是听到这里才打断,“第十三年。”

聂严书还没说完就被他截断,没反应上来,茫然道,“……什么?”

金昱清看傻子一样瞥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那是魏无羡死后的第十三年。

是师父和自己说的。

师父还说他的舅舅,云梦的江宗主,生气就生气,要吵要打肯定直接当面动手,转头离去要么是难堪要么是难为情,反正肯定不是生气就对了。

他见过江宗主的。

幼时跟着师父一起去云梦拜见江宗主,他贪玩,在偌大的莲花坞里迷路了,跑着跑着不知道到了哪个莲池边。

他远远地看见莲池里有一叶轻舟。

有个白衣蹁跹,谪仙一般的人坐在船头,冲他清浅一笑之后,食指压在唇上,示意他安静,他乖乖地闭嘴,好奇地从挤了满湖莲叶的缝隙里看过去,只见神仙哥哥的肩头枕着一个同样好看的人,紫衣缱绻,轻阖眼帘,睡得安宁。

他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师父的舅舅,云梦的江宗主,已经年近四十了,但灵力深厚,外貌身姿依旧青年一般精致秀丽,纤细出挑。

他还觉得大家都骗他,这哪里凛冽不可亲了?

他觉得江宗主在泽芜君肩头阖眼小憩的时候,分明柔软安静得紧。

他看到泽芜君的温柔和暖意无法笼在眼底,全都越堤,将落日悉数辉映,赋予身边人万种深情。

也许并不是所有终成眷属的伴侣在一开始都互相有情。

比如一直单相思的泽芜君和对此拒不接受的江宗主,终是能交换真心,相伴到老。

他记得每一年的除夕,师父都带着他在莲花坞陪江宗主守岁,每一年他都能见到泽芜君,每一年,他都能听到两个人这样的对话。

“你又等了一年了,舅舅还是没有接受你。”

“一生那么长,再等一年又何妨。”

“若真的求不得呢?等不到呢?”

“一直求,一直等。”

小小的他坐在师父膝头,听得云里雾里,直到后来有一年除夕,他从师父眼皮子底下溜出来,想去莲花坞的后院找糖糕吃,路过庭院的时候,无意中听见江宗主问泽芜君。

“蓝曦臣,你知不知道人之天性善变,欲心难改,谈何永远?”

他看见泽芜君执起江宗主的手,认真地允诺,一字一句,缀满真心。

“涣将违背自己的天性和欲心。”

“永远爱晚吟。”

泽芜君没有骗江宗主。

他违背了自己的天性和欲心。

一生只爱江晚吟。

也许对蓝曦臣而言,世上最简单的事情就是一生只爱江晚吟。

他带着始终温柔的口吻,终于等到一句“我们”。

情字太长,他用了一生,为心上人细细去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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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是不乐意写怎么怎么‘惩罚’魏哥的,澄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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